十三邀对话许倬云—摘录

不幸就像强风,欲把我们撕裂,到那时我们才能认清自己。具体出自那部美剧,已经记不清楚了。2020年初的流行病的爆发,一直持续到现在,虽然国内的整体形势已经得到控制,但大多数人还是停留在这场巨大风暴的余威之中,国外的形势依旧严峻,此刻可以稍作喘息。

全民禁足的日子里,剥离了日常生活中一切的外在的辅助元素,每个人都再也无法逃避面对自己。没有了外界的支撑,坦诚的面对自己,面对的是难以言表的巨大孤独感、空虚感。

一个偶然的机会关注到十三邀,一期不落的看了所有的节目,印象比较深刻有罗振宇、马东、蔡澜、项飙,能够听过来人的经验和观点,对我来说有着很强的吸引力。疫情期间推送的许倬云的节目,反复看了多遍,还是有很大的触动。由此萌生了摘录了完整访谈文字版的想法,希望能给屏幕对面的你,也带来启发。

许知远:包括您说,以后现代世界都陷入某种精神危机。人无法安身立命,西方、东方都有相似的。

许倬云:现在世界全球性的问题是人找不到目的,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在哪里,找不到目的,找不到意义,于是无所适从。而世界上诱惑太多,今天我们生活起居里面,有多少的科技东西,这些东西都不是自己做出来的,都是买的。今天你没有金钱,你不能过日子,在大陆说你没有卡不能过日子,没有手机不能过日子,于是你必须要在这种生活中间。你不能独立,既然不能独立,你就随着大家跟着跑,大家用什么,你跟着用什么。

尤其今天网络、媒体,每一个人都在影响别人,你们今天做节目也在影响别人,你采访我,我回了话,你拿着我的话传出去可能影响别人。每个人彼此影响,但是难得有人自己想,听到的信息很多,不一定知道怎么拣选,也不知道人生往哪边方向走,人生活着干什么。只有失望的人,只有无可奈何之人,他会想想我过日子,为什么过。顺境里面的人不会想,而今天日子过得太舒服,没有人想这个问题,忙的是买这个机,买那个机。

许知远:那这个盲目最终会导向一个很大的灾难吗?

许倬云:对,忙的是赶时髦,忙的是听最红歌星的歌,不管那歌星的歌是不是你喜欢听的。人家告诉你听,因为他有名,因为他有名,所以我就听他,不是因为他好,是不是?就人的判断能力也没有了,人没有目标,没有理念,也没有判断能力,这个是人生是灰白一片,这个是悲剧。自古以来最重要的人类,历史上最重要的阶段,我们用德国人雅斯贝尔斯的意见,转轴的时代。

许知远:轴心时代。

许倬云:那个时代每个文化圈都冒出人来,冒出一群人来,提出大的问题,多半提出问题不是提出答案,那些问题就始终今天还在我们脑子里边。那一批人问的问题,历代都有人跟着想,我们都在做注脚,可现在对大问题做注脚的人越来越少,因为答案太现成,都像麦当劳一样,思想上的麦当劳,现成答案。随手一抓就一个,短暂吃下去,够饱了,不去想了。所以这些是今天物质生活丰富方便,精神上空虚苍白,甚至没有。人这么做走下去,也就等于人变成活的机器,我们来配合AI(人工智能),不是AI来配合人,没有自己了。

许知远:那怎么应对这样的时代呢?如果一个人不甘心,他的力量又这么微薄,他怎么应对这样一个潮流,怎么自我解救呢?

许倬云:这个就是你们媒体和新闻界,和知识界第一线应该做的事情,我愿意给你做讨论、谈话,就是希望借助你把这消息告诉别人,有一千个人,有一万个人有两三个人听,到他耳朵里面去,听到心里面去,我也满足了,你也满足。

许知远:您的解决方案是什么?

许倬云:叫每个人自己懂得怎么想,看东西要看东西本身的意义,不是看它的浮面,想东西要想彻底,不是飘过去,今天的文化是一个打扮出来的文化,是舞台式的文化,是导演导出来的文化。

许知远:您自己遇到过那种很大的精神危机的时刻吗?

许倬云:我,伤残之人,要能够自己不败,不败不馁,生下来就如此,如果你长到十五岁才一棒槌被打倒,那就完了,起不来的。我从生下来知道自己是残缺,不去争,不去抢,往里走,安顿自己。

许知远:历史上,同样面临我们现在这样一个大规模的精神重建的时代是什么时候?

许倬云:自从明朝亡了以后,中国的大道理已经被糟蹋得一塌糊涂了,只有明初那些人物了不起,顾亭林这些,他们留下许多可读的书,将来你可以鼓吹鼓吹,顾亭林、全祖望。

这些人的书好好念一遍。他们会检讨我们为什么错了、错在哪里,全祖望还特别提出将来该怎么走,王夫之也都深刻地检讨。其实他们检讨背后的根据,不外乎从宋朝的张载《西铭》过渡到王阳明的《心经》。王阳明《心经》吸收了很多很多佛教的道理,这个就变成中国真正的文化,今天还可以用的地方,不必像孔子那样子,那么个磕磕拌拌,照旧可以使用。

许知远:这么长段文化的尺度下,人显得那么小。那人怎么样获得自身的意义和价值,您觉得?

许倬云:山谷里面花开花落,没有人看见它,那个花开花落,就白开花白落,它不在我们理解的世界里面,所以今天看见黑洞能照相了,我们才晓得黑洞里面是什么玩意。我们宇宙知识多了一大块,没有上天卫星一个个上去,我们怎么知道月亮背后的东西……所有我们知道的,或者肉眼看见,或者用机械的眼看见,或者用推理的眼看见,或者用理论的眼来看见,或理论是完全纯推理,哲学能推理到最远最远。

所以说人受教育的功能,不是说你受的教育换得吃饭的工具,也不是说受了教育知道人跟人相处,和平相处。要有一个教育,养成一个远见的,能超越你未见。我们要想办法设想我没见到的世界还有可能是什么样,去扩展可能性,可能性是无穷的。

许知远:在人类历史上有没有和现在相似的时代?没有方向,没有判断。

许倬云:有,第一批氏族时代就是因为大家吃饭也没问题了,农业够发达了,新石器时代的草莽时代已经过去了,吃饭够了,社会秩序基本上也可以了,有个大的社群、大的部落了,若干大的部落构成很大的一个部落国或者一个列国,开始国与国的争,不同想法在斗。

于是这个时候孔子也罢,犹太教的先知也罢,佛陀那批人里边也罢,波斯人里的琐罗亚斯德也罢,碰到有些人在不同的念头,不同的想法蹦出来的时候,他在想该怎么走,怎么整合,看到许多零碎的疑问,整合这一套一套。

今天的教育不能教育这种人来,今天教育,教育的是凡人,过日子的人,这个教育今天大学的使命不能完成了。但是今天的书刊、信息、搜索工具都很丰富,只要肯用心,一个人可以自己从基本的阅读能力、最起码的思考训练底子上,自己摸出道路来。

孔子时代不能做到的事情,董仲舒时代做得到,信息已经丰富到东也有,西也有,董仲舒可以搜集的思想资源,远比孔子时代多,孔子没想到的阴阳五行家,没有想到农家什么,他都出来了。法家都出来了,道家都出来了,道家孔子前也有,而且我觉得那个是已经原始佛教道理,董仲舒也引进来了,只是没警觉大家,这些终于刺激出董仲舒这种人。

所以今天的大学教育是令人失望的,尤其美国式大学教育,最大缺陷是它零碎,它是吃自助餐一样的。

许知远:您作为历史学家,怎么看待这一轮技术革命?大数据、AI人工智能……它们会跟历史上的工业革命很相似吗?

许倬云:人工智能这个很厉害,这个触及到知识本身的性质,触及到我们掌握知识是不是人人有机会掌握。自从网络革命以后,我们不一定要自己掌握知识资源,就搜索资源就好,但搜索出来是片段的,要掌握则是全貌的。

这个世界是正在乱的时候,新的理想没有出现,旧的理想被放在一边。我们没有机会再培养一批所谓知识分子,我们现在知识分子是网络知识分子,是检索机器,不是思考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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